庆九/文
一
一个村寨并不能因为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就被人记住，其关乎人的故事与生活才是它进入人们视野与想象的主要因素。
溯哈达河而上，抑或沿着栈道顺流而下，在“丫”字型构局的树正沟、日则沟和则查洼沟之间已经走了许多个来回之后，我仍然怀疑自己叙述“童话世界”里的平常人家的能力与资格。因为在这古称羊峒蕃部的“世外桃源”，历史不但悠远而且隐秘、深邃，宗教不但神秘而且自然、平俗。自称为“邶”的藏人们，以九个村寨一个部落的方式，千百年来在这条隐匿在川西北高原崇山峻岭中的神奇沟谷中相互依存、相互砥砺，在相对封闭的地理状况下，形成并且保留了自己原始自然的传统文化……
荷叶已经不只是一个地名了。进九寨沟不远，这个与那棵苍劲而声名显赫的迎客松毗邻而栖的村寨就亘古不变地守候在那里，它所弥散着的高原生活情愫，让每一个来过九寨沟的人，在鲜丽的记忆风景画上都浓重地留下了一笔温馨而平实的人文色彩。
和众多村民一样，娜姆在景区停止宾馆饭店经营之后，也关闭了自家的小旅馆，虽也有过些许抱怨与惆怅，但她毕竟还得支持丈夫和儿子的工作。丈夫是村上的干部，老二大学毕业之后又回到故乡，在景区管理局工作。在他们的思想动员下，娜姆很快明白了加强保护与长远发展的道理，并率先走出寨楼，走进景点，当上了一名环卫工。现在，娜姆早已习惯了在如织的游人间礼貌而从容地穿行，有条不紊地捡拾渣屑、清扫垃圾，不论春夏秋冬，不论风霜雨雪。
“喂，小朋友，不要向水里扔石头！”
娜姆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止住了一个小孩。看着小孩的父亲忙不迭地数落孩子，娜姆歉然地笑笑，并侧过身子让父子俩从栈道上过去。是啊，想想二十年前，自己和丈夫靠二牛抬杠的耕作和牧养牛羊操持一家，那份艰难似乎是与生俱来；后来，在儿女们的鼓动下，一家人开始摆铺面、办旅馆，学着邻居做烤羊、办晚会，生意兴隆起来，生活也殷实富裕起来……到如今，儿女们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自己也完全可以到成都，居住在当公司经理的大儿子家中，安度晚年。可是，这种从原始自给自足的农牧到旅游服务与管理的巨大改变，以及改变之后的文明与幸福，她却总也感受不够，总也品味不尽。况且，世世代代赐福于乡邻的山水草木，总是手足般牵动着娜姆的心，难以割舍。
“阿妈！”刚到火花海，便遇到了阿珍。
“阿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脑白金。在这儿碰到你，我就不去家里了——这次我又带的是豪华团，今年跑下来，我的嫁妆就不用愁了！”
阿珍总是这样嘻嘻哈哈的，干了三年导游了还是这样子。娜姆正想叮嘱她几句，阿珍已经风风火火地跑回车上去了。
“哦，阿妈，东东说他要回来过春节。”阿珍把头伸出车窗外，边喊边向娜姆挥手。
“东东一定是想奶奶了l”娜姆笑了，心中感到一阵的温暖。在成都一所外国语学校上初中的东东是她的大孙儿，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这次会不会又带几个同学来？会不会考上高中?会不会在读了大学后不再回来……娜姆一边想，一边把最后一撮垃圾倒入垃圾桶……
当最后一抹夕阳在火花海的水面上点燃点点火花，掠过双龙海边的树梢和芦苇海中的苇尖，将金黄的辉光泻向东边的山腰，娜姆便踏着盆景滩喧响的水声，沿着栈道拾级而下。
平凡的日子充盈着平常的幸福。峰回路转，前面就是荷叶，就是娜姆温暖着岁月的家……
二
就在那片前俯翠海叠瀑、后靠高山密林的坡地上，座西向东的树正寨可谓真正的依山傍水。站在村前的开阔地上，让清风掸尽我旅途的灰尘，任阳光撩拨我逡巡的热情。一排整洁的小店铺，民族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琳琅满目、缤纷绚烂，甚是招人惹眼。为保护计，村内的宾馆早已全部关闭，但那高高的墙楼上“九寨沟民俗文化村”几个用树皮拼贴的大字依然历历在目，让人不禁遥想着昔日乡村风情晚会时的欢乐与热情——围火而舞的锅庄，举手投足犹在目前；击掌而歌的唱和，气韵声律如在耳畔……
身入其间，但见那些土木结构的房屋依山借势、次第铺排。榻板作顶、土石为墙的幢幢寨楼，在层叠交错、迂回掩映之间，以朴拙的造型和苍灰的色调，展示着村寨的敦厚与沧桑，氤氲着生活的平和与恬淡。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门廊窗阁上装饰味儿特浓的彩绘图案和雕花沥纹，精美的线条和夸张的色彩，活脱脱演绎出世代居栖于此的人们，在灵山秀水的熏染中秉承的慧敏与浪漫。寨房简朴而实用的三层结构，合理地分割出牲畜、客厅、卧室、经堂和储藏室的有效空间，加之土石材料的大量运用，不仅具有冬暖夏凉、避风防火的独特功效，还氤氲着朴素生活的浓浓温馨。曲回的小巷，清爽的石阶，疏朗的栅栏，飘扬的经幡，偶有鸟语人声、茶气酒香，让人在九寨沟这“童话世界”里切实地感受到人间烟火，这些“人间仙境”里的寻常人家，真真的羡煞人也！
兀自而去，穿行在迂回错落的巷道宅门之间，尽情领略藏族民居的建筑艺术与生活风貌，乃至随了机缘造访住户，顺从民俗入室而坐，轻松地做一回藏家宾客，在青稞酒与酥油茶氤氲的氛围里，悉心体味归家一般的亲切与浓情，不觉间宠辱皆忘，似乎心有所属、情有所依，方觉人生弥足珍贵，今生不虚此行！在修茸一新的树正餐厅，择一僻静处临窗而坐，既能舒心地品味高原藏家小吃，也可静心凝神地望山听水，其率直怡然之性情难以尽述。
拾级而下，便可见两座临水而架的木房，木拄木梁木板墙，惟有木板做的屋顶上压着白光光的石头，但都显露出饱经沧桑的颜色与质地。老阿妈虔诚地摇动手转经，口中轻轻诵念着“悟嘛之弥吔萨来德”八字真经，慈祥尽在脸上，目光沉静如水，把纯净而温煦的微笑呈献给每一位远来的客人。诺大的转经筒在水力推动下，咿咿呀呀地哼着一首老歌，用流逝的岁月和着飘逸的声律编织人们散淡闲适的记忆，任人咀嚼回味。信步覆水临波的栈桥，我自由的目光掠过依桥而挂的彩色经幡，尽情地吻接潋滟的波光与激荡的浪花，尽兴地摩挲柔曼的水草和袅娜的树梢。然后静静的体味草与树的柔情，聆听风与水的啁鸣，嗅闻植物与阳光的芳馨，俨然是“人在画中游，释怀天地间”；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我而生、为我而长，世间万物尽揽于怀，天籁箫音皆归于心，不觉间敬天惜物之情油然而生，寄兴骋怀之叹慨然而出，真真是悠哉游哉乐而忘返。
告别树正寨，我最不会忘记的还有村口那一片林立的经幡及其环拥着的九座佛塔。经幡高高飘扬着，并以缤纷的身姿，将阳光条分缕析地投射在雪白的塔身上，在青山碧水、密林老屋的映衬下，透露出特有的圣洁和肃穆……
“九宝莲花菩提塔”，一个吉祥明净的名字，足足可以令你用一生的时间去铭记并且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