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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发布时间:20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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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贝尔  2012-08-11 09:35 星期六 晴

 

  立秋那天下午,又去了成都。从岷山深处到成都平原,记不得是第几次,每一次都会被涪江感动,尤其在盛夏江水满满的时候。我甚至给涪江改过名,就叫“满江”。满江,但绝不红,只是绿。涪江尚保持了原生态的河段,只剩白草到南坝一段了。这一段河谷特别狭窄,不易形成大的河滩,公路也多在距离河床较高的地方,所以才很少被破坏。过去从南坝到响岩一段也很原生态,河谷更狭窄,河水在两山间如一带,如一线,而今因为宝塔寺电站蓄水,完全破坏了。过去从古城到白草一段不仅原生态,而且特别美,尤其石坪一段,江山缠绕如画屏,而今公路改道,面目全非了。人从直立行走那一刻起,就是这个世界的破坏者,到他们自毁前一刻,定然是要把这颗星球表面原生的美毁尽的。这么说,人是大自然衍生的对立物,就像我们的孩子。我太在乎山水的原生态了,失望之余总是去想民国之前无公路的景况,去想唐时甚至更远年代里的涪江和岷山,去想盘古开天之前的岷山与涪江;那时的山、水,那时的空气、阳光、雨雾——对立物还没有被造出来,全是上帝的手笔。从最早有人到民国年间,就是人文的东西里也是自然的元素多,样式、质地和色彩还一点不诧眼。两岸的植被与江水完全是由了季节变换,满的时候就像我们成熟而年轻的身体,枯时也是一种纯净的丰沛。特别盛夏时节,带草色的江水满满地下注,时隐时现在灌木丛里,有种印度舞女肥腰的绵力。汽车跑在繁盛的绿中,我已不再去多想年轻时在这一线的经历见闻。几十上百次的穿行,诗歌与爱情都在功利与卑微中散落,它们不是草籽可以再生。
  我一直想避开人事记忆讲述江油平原。去年某一天的傍晚从西科大坐车过青莲,这种想法变成了一种冲动。今天的江油曾经是一片浅海,海岸线在窦團山脚下。这篇浅海从时间上回避了李白,自然也回避了我全部的记忆,可以抵达的只有想象。它不用借闪电或者大鸟的翅膀,便能穿越亿万年。江油的颜色就是海的颜色,它虽为浅海,却是要比今天海的颜色更深,更蓝。接近地中海的蓝,要更纯粹,更湿润,包含的完全是天然元素——刚刚从造物主的手掌滑落、飘散。透过车窗,我久久地注视江油的天空,李白注视过的天空,或许也是李白的角度和时辰,它们早已是陆地上的天空,不再是海上天空的颜色,也失去了海上天空的高度。要下雨了,燕子低飞,衬托她们的是大片铅云。我相信这些燕子是由海鸥海燕变生的,她们凭借基因的力量穿越了时空,由堆积如山的看不见的死做成了我看见的飞翔。海退去了,海鸥变成了燕子,这之间的时间里有多少重布?
  我看见江油只有三十年,看见的三十年也只是陆上的变化。具体呈现为城市的变化,马路的变化,天空的变化。视觉上听觉上都是在增多,在堆积。堆积房屋,堆积人和车辆。什物的增多让空旷消失了,天空从两个方向变矮——楼房增多增高,排放物充斥。早年骑自行车从中坝到青莲,要经过好远的乡村,而今中坝城已扩大到河西,加之青莲镇的扩大,差不多快连上了。那时青莲的竹林、农舍完全是乡野的,房前的院坝也是乡野的;李月圆的粉竹楼在乡野中,李太白的洗墨池在更远的乡野中。今天走中坝到青莲,你还能经历什么?我不知道今天的江油平原还有没有让我心动的稻田,让我心动的蛙声,曾经那望不到边的稻田着实让一个山里娃心跳。那种绵延到远山边的绿,对每一个生命都是浸润、涂染。今天马路边偶尔还看得见稻田,但已经毫无让人震撼的效果,就是夜里路过听见蛙声,想必那蛙也都是满身疙瘩的毒蛙了。我的一个与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孃孃住在江油,记得早年父亲写信过去,总要问夏天涨水淹没有淹进屋,可见当时的中坝城还保留着它的词义——夏天涨水,涪江从岩嘴头分流,涪江与昌明河把中坝围在中间。孃孃的来信,也偶有水进屋的报告。想起一座城在那样的夏夜的情景,实在是生猛,江油也便因水再一次与海沾上了边。有鱼被洪水冲到街上,都是我们上游那种肥滚滚的白片子,在荒年保住了不少江油人的性命吧。三十年里,涪江的流量减少了多少,涪江的河床下切了多少,涪江上桥梁增加了多少,都是有明确记载的。今天,再没有江油人担心水患。昌明河已成臭水沟,而上游也再不会有鱼冲下来。三十年里,江油在我的记忆中消失掉的还有北门上那一片老房子。老房子里的人一拨一拨消失掉,天井里的井和潮湿却一直都在。还有屋子里的气味,瓦檐上的野草和刷把签,它们就像是一畦畦老屋笔记,去读它,闻到的是老江油的味道。
  浅海时期的江油自然是还有一些深度的,我们今天看见的平原都是涪江以及清漪江和湔江冲积而成的,只有地质学家才能计算出冲积填埋的深度。就我所知,涪江对江油平原的冲击止于1981年的那一河大水,三十年里再无冲积。今天,我们再想要涪江为江油平原加宽加厚多少,感觉上已经不可能。江油平原是不是将停止在这个范围和厚度上,自然不可而知。涪江从雪山携带土石一路下来,首先堆积的便是江油平原。最早冲积的是海,等海水退去,冲积的便是干海。亿万年前的阵势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一年数次,特别是大地震的年份里,携带着坍塌下来的整匹山。可以说,岷山东麓涪江上游河谷的所有缺失铸就了江油平原,江油平原的每一寸厚度都对应了涪江谷地的每一处缺失。
  早年我对江油平原的感受是异乡的,视线所及必荡漾出恍惚与忧伤。绵江公路两侧的稻田以及稻田上空铅色的天空,与岷山故乡的土地与天空是截然不同的。故乡在狭窄的河谷地带,伸手可触的山水确定了它的经纬,也确定了我们的安全感。江油算得上是广袤的,它有着田野与天空双重漫开的时间,带给人不确定的迷茫。每一次经过,都会因为不明确彼此间的真实距离而忧愁,并时时感觉狭窄而高低不平的公路是一根绳索,把自己的心牵在故乡的一只手上。在大康和青莲,或者沿宝成铁路上行至小溪坝和石元,的确可以看见故乡的云,它们刚刚散开,之前还是一朵一朵的新疆棉花;它们从响岩和南坝飘来,甚至从更远的阔达和长桂飘来。打开车窗,我无声地注视着那些云,眼睛里慢慢浮出泪花。我想唱一曲《故乡的云》,却只能在心里哼哼。每每那时,我便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走在青莲或厚坝田埂上的龙安人,可以放开喉咙唱《故乡的云》。
  车行青莲不再有身在异乡之感,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道路交通的改善缩短了我们进出岷山的时间,但最主要还是我们的内心发生了变化,故乡前移,异乡后退,连成都平原也不再是异乡了。故乡不再由小的地域来界定,而由语言、口味特别是生活方式来界定。什么时候江油平原成了我的故乡——至少感觉上是这样。涪江从雪包顶流下来,不再是隔绝,而是联通。这样的感觉是后天的,亦是先天的,因为我那从扬州过来的始祖,当年任职龙州,就住在青莲,死后也埋在青莲。他比李白晚了五百年,要是李白在青莲留有后人,他们是定然相识的。江油在道光版的《龙安府志》上依旧隶属于岷山中的龙州。唐时的江油在今天的南坝,江油作为一个县份是在历史的演进中下移到现在这片冲积平原的。它早期书写为“江由”,是“由江”的意思——有江流过,水势已缓,呈现的是丰沛的江水、开阔的河面和月光一般漫开的时间。
  从近几百年看,江油平原是我们岷山东麓的人走出深山的必经之地,我个人的经历也是这样。从十六岁到三十六岁,我在这片肥沃但仍显闭塞的平原上逗留了整整二十年。今天走出了这一地带,身上还却背了它的包袱;要彻底放下包袱,散尽粉竹楼和诗仙阁的气味,估计还要一些时间。传说今天岷山丛中的白马人曾经就住在青莲,住在湔江与涪江的汇合处,是诸葛亮把他们骗至岷山中的。如果真是这样,江油平原便是岷山东麓的人正统的家园,而今天的江油人通通都是外乡人。这是早期移民的结果,也是侵略和汉化的结果。汉人所至,汉文化所及,不说氐羌,就是不可一世的蒙满,也避免不了“被变色”的命运。这样的汉化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在当今这个开放的泛旅游时代,岷山乃至更西边的每一寸土地,都逃不脱被现代化(其实是汉化)的厄运。今天,一些尚有口传历史的白马人依旧认可他们的江油故土,但这样的认可仅仅是一种追念,就像水牛寨的人追念他们淹没在水下几十米处深的寨地一样。白马人逃不脱的,亦是我们每一个人逃不脱的。一片平原不会去记他们的居住者,就是用埋在泥土里的瓦砾记了,也不会告诉我们什么,它认可它所有的居住者。一片平原的意义,超出了平原本身,包含在洪水般漫开的比平原本身更广大的时间里。江油平原对于我的意义已经不在个人,不在诗歌,而在亿万年前的那片浅海。
  因为堵车,我又一次目睹了川西平原的落日与夜色。无论地表如何变化,落日依旧是亘古的。盛夏的川西平原依然是葱笼的绿,白雨过后更富有感染力。我走出车去拍了几张落日,它和暮色中的平原构成了一个足够辽阔的二维世界。罗江还是丘陵,到了德阳就是平原。广汉、青白江、新都,曾经都是平原上的驿站,而今一座座城都快要连在一起了。九顶山是整个龙门山群山的最高峰,它坐落在德阳与茂县之间,发源于九顶山的几条河辅助岷江冲积了川西平原。早年海水退去,从德阳至成都都是一个海盆,夹杂了海沟,岷江泛滥,用了亿万年的时间将海盆海沟填成了平原。绵远河、鸭子河、石亭河,它们共同构成沱江的正源,包括取水岷江的青白江。我们可以想象川西所有的河流共同泛滥的情形,它们以扇状冲积,致川西成汪洋。洪水退后,泥沙淤积,其泱泱荡荡是我们今天的文明所无法描述的。
  今天的高速公路缩短也隔离了我们与川西坝子的直接接触,过去走108国道是可以触摸的。公路两旁的桉树、麦地或者稻田,还有午间的阳光与慵懒的妇人,以及一两只鸭子。过去从绵阳走一次成都,感觉如同赤脚走过川西坝子,川西坝子的温度、湿度、风、植物的气息气味,甚至人呼出的气息都可以感觉到,不像今天隔了玻璃窗开了空调,除了有限的视线的接触之外再无感觉。我不曾去过三星堆,据说它代表的是古蜀人的文明;不管是什么人的文明,三星堆必是曾经生活在川西坝子这一片的人的文明,虽然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但却有着与我们同质的时间与生命过程。或许他们更敏感,更鲜艳,对时间的感觉也更悠长。地质是分层的,一个地方的人的文明也是分层的,我相信有着足够厚度的川西平原也是可以分出层的,地理的冲积的层,人的活动的层,如果我们可以像切取蛋糕一样地切取一块拿在手上端详,那肯定趣味无穷。
  在成都,这次又住浆洗街,听到的自然只有车声,捣衣洗衣声是再也听不到了,总不能说从干洗店传出的声音是浆洗声。来成都多了,慢慢熟悉了成都。不是熟悉成都的气味,是熟悉街道片区之类的地理。我早说过,成都的气味早已荡尽,只有剩下的几点“气干”还保留在街名、巷名里。像锦里和宽窄巷子就不是成都的本味,它们不过是借了仿古的门面装商业的东西。商业的东西也不是老成都的,而是拿了西方的很多。不晓得有没有人计算过每一天成都汽车尾气的排放量,它们都充斥在成都的空气里,被成都人吸了。文殊院还是古旧的,僧侣们所做的超度还是古旧的,照在长廊地砖上的午后的阳光也是古旧的,然而喧嚣无处不在,它们透过斑驳的红墙传到了寺院内,很多是借了僧侣和游人的身体带进寺院的。僧侣的心很深,我看不透,但游人的心浅或者根本无心,不过行尸走肉,他们在寺院里说话拍照吃东西,都只是身体行为。我的焦虑挥之不去,长廊不够空旷而无法让我心静,只有红墙根盆栽的莲以及莲花凋谢后结出的莲子可以抚慰我。一见就被它们的纯洁震慑,内心的焦虑自流而去。还有门窗紧闭的老殿,它的瓦檐雕花窗以及地砖,是可以将我与已逝的时光联通的,让你由了它穿过喧嚣与焦虑,走到旷野里的一棵树下去,赤脚或者靸着拖鞋都是很美、很自在的。
  城市当中,只有人是软和的,高楼、马路、汽车、高架桥以及地铁都是坚硬的。就感觉讲,女人是城市最柔和的部分,她们的肌肤与衣裙,特别是她们的眼神,还保留了生命的原始律动。女人是城市的花瓣,娇艳不只在色彩,而是包括了内里的东西。一座现代城市里面要是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可想象的,那就是一座废城废墟。城市的欲望来自女人和速度,而速度往往也是起于女人止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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