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如果诗人为祥树家写一首诗,他会写什么?
如果他是在一个午后到的祥树家,碧空万里,背阴处的露水尚未干透,祥树家裸呈在他的眼睛里,他该怎么写?如果他是在一个冬夜拢的祥树家,只看见星星,只踩着雪,只听见马嘶和洋芋地里溪流的声音,他又该怎么写?
如果他是一个明清的诗人,不是走火溪河,而是翻猫儿山到的祥树家,他看见的祥树家安静得就像一滩冬阳或者一群慵懒的晒太阳的猪,他会怎么写?如果他是一个民国时的诗人,他陪土司进来,别着短枪,他看见的祥树家刚刚被马步芳的人洗劫,路上的血还没有凝固,惊跑的牦牛还没又回到栅栏里,他又会怎么写?
……
这个诗人是在六月山最青的时候到的祥树家。山最青,青还没有定格,青里还带着翠。山最青,河谷也最青,荞麦地、洋芋地、青稞地一片翠青,河滩也翠青,寨子里房前屋后也翠青,丰盈的夺补河也翠青。诗人不是白纸,但诗人到了祥树家就变成了一张白纸,几十年写的东西化掉了,六月的青着上底色,等着祥树家的蝴蝶落在纸上。
他第一次到白马,第一次到祥树家,适应又不适应。这些年,他也走过一些地方,看过一些风景,接触过一些部族人,初见也不觉得有什么。然而毕竟是祥树家,有着不同于别的部族的海拔和纬度,从山脚到山顶,从溪流到天空,从花腰带到野鸡翎,从女人的眸子到歌声,都太干净了,不得不叫人惊颤。
打一个惊颤,身上便落一些东西。身上落下一些东西,身体里也落下一些东西,纷纷扬扬的,也有悄无声息的,但感觉很瓷实,像一些铁屑,落一片,身体里就疼一股。
诗人也装。跟干部一样喝酒、聊天、讲荤段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拿着本子做访问的记者和学者,他不求觅见什么,不求把什么带走。他装,又不装,他只想照顾六月的天气,让祥树家的人看不出他是一个写诗的人。
然而他还年轻,像合金粉末溶不进祥树家,还有棱角和锋芒,沉底或悬浮,在午夜燃过的柴火的余烬旁亮闪闪的。头上的星星也亮闪闪。咂酒喝光了,蜂蜜酒也喝光了,他偎火取暖,新旧木楼里入梦的男女均匀的呼吸让他感觉置身于牛栏。星星的背后还是星星,他的目光挂了泪,像祥树家的草叶升起露珠,压弯回地面。六月的夺补河奔流在左手边,暗里听得出流水的力,看得见影影绰绰的丰盈。由深及浅的丰盈,荡漾着水草和灌木,像睡不着的彼此纠缠的身体。远处小卖店的灯熄了,店里木榻上的姑娘睡了。白毡帽挂在柱头的洋钉子上,白羽毛还在颤抖。花腰带搭在椅背上,给人一种蛇的联想。诗人刚刚去店里买水喝,看见她在橘黄的灯光里摘帽子,随后合身躺下,从花腰带下解放出的腰起伏不定。
夜幕降临,祥树家在歌舞表演中渐渐暄腾起来。那些坐大巴进来的人喜欢闹腾,而祥树家的年轻人已经念起生意经。暄腾如一场篝火,如一次洪水,飞扬、流失的是人的欲望,剩下的是余火和余烬。
夺补河流过木楼背后的洋芋地,它不来凑热闹。洋芋开着蓝花白花,也不来凑这个热闹。诗人也不爱热闹,他坐在小卖店门外的长木上喝啤酒,边喝边看被歌舞吓跑的野狗。星星在闪烁,有好多个层次,诗人看见星星在天上长,像白天在荞麦地看见的一颗颗蛇莓。小卖店开着,却没有人看管,啤酒自己拿。木榻搭在靠墙,上面放着一床折叠好的厚被子。
一个拉马的男孩走过来,问他咋不去看表演,他没回答,递给男孩一瓶开开的啤酒,问他为啥没去。男孩喝着啤酒说,他过年过节才唱歌跳舞,平常要租马挣钱,再说他也对旅游表演不感兴趣。男孩有十二三岁,穿得有点脏破,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看得见他的脸很黑。
“骑马不?要骑就骑,可以不限时间不限路程,你骑我给你打折!”男孩喝干酒,嘻皮笑脸地对诗人说,“我这儿还有羌和鱼,要不要?你肯定胃不好,吃了羌和鱼就好了,买一送一,十元钱一根!”
诗人没跟他多说,只觉得很好玩。他想的是他该读书,他为什么不读书。
表演结束了,人散尽了,诗人这才一个人去到表演的现场。远远地还能看见没有走拢屋的白马人和没有上到客栈的游客。他们上了楼进了屋,在木楼上走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或者就是把楼板踩得铮铮响。有一阵子,泼水声不绝于耳,还有关门的声音——木门走形了,关不上,得使大劲。有人还兴奋得很,一边泼水一边唱《青藏高原》;唱到最高音,诗人在院墙边看见一把大刀锯,亮闪闪的,锯着从木楼的板缝透出的一柱橘光。
夺补河在栅栏背后不远处的洋芋地边流淌,一直都是安静的,奔流也是安静的,荡漾到灌木丛也是安静的。诗人喝迷糊了,但他听得见溪流的声音,在渐渐呈现的寂然里有一个比丝绸略重、比棉麻略轻的质量。溪流丰盈的悄然,使祥树家六月的夜晚多了一种纯自然的性感,它像听不见但可以触摸到的恋人的肌肤,活力与弹性都规避在浅浅的有着两根天然的青色河岸线的河床里。
然而此刻,诗人又捡起了酒喝。篝火边长木上的酒,看表演的游客喝剩下的酒,在古老的铜壶里、瓦罐里。开始他还倒在瓷盅里喝,不久便举起铜壶和瓦罐喝了。所剩不多,他一个一个举起喝干,再坐下来。看着面前仍是红彤彤的篝火的余烬,瘫软的身体像烤化的巧克力,快要流淌到他的心了。
他颤巍巍拿了木棍在余烬里找东西,没找到东西木棍倒燃了起来。他不管木棍上燃起的火,用燃火找东西。他找到了一个洋芋,刨出来换着手拍了灰烬,剥开吃。洋芋烧焦了,变成了炭,中心只剩不多的一坨。他吃着,笑嘻嘻地望着面前刚刚刨开的余烬,感觉到一种超出了他需要的热力。他把屁股往后捩了捩。
诗人不注意仰了过去,仰过去看见了星星,靛天白星,头顶的世界把他震撼了,把他震醒了。星星有大有小,分出好多层次,构成一个立体的星空。他清醒了,瞬间直觉到了他与星星的距离。以及星星彼此之间的距离,他先是滋生出一种喜感,后来才是崩溃感。还是巧克力被烤化、烤淌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心也是巧克力做的,合着身体一起融化了。融化中有个东西从星天落下来,也有个东西从身体里飞走,冥冥之间完成了交换与抵达。
祥树家六月的这个夜晚,他记不得他是怎样回到客栈的,但他记得篝火余烬的气味和下半夜的寂然的气味。下半夜起风了,夜风吹散了余烬,而当更多的人入梦之后,寂然也变成了一堆草木灰。
寻着余烬的味道和寂然的味道,诗人写了《在祥树家抵达诗歌》。
祥树家没有诗歌,祥树家却有比诗歌更自然更纯净的生命与生活样本。一个诗人在祥树家抵达诗歌,他是借了祥树家这艘船,且把祥树家当成了彼岸。祥树家是具象的、直觉的,诗人在这里找到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祥树家在太阳下半梦半醒,金子般的阳光与阴影交织,对比出一些潮湿、深色的光域。炊烟初生,更多的是山林中的水雾,她们如舞女向阳光献媚,展现出水性、灵性与幻性。
诗人睡得暗起得早,他站在木楼的高处看祥树家,忘了头天祥树家的样子,眼下他看见了一个由物质构成的白马人寨子。然而,精神的东西并没有完全消失,扫院坝的白马女子就是一个精神的符号。有着婀娜身材的白马女子,白马女子的裹裹裙和白毡帽、白羽毛,掉光了叶子的竹扫把,金子般的朝阳和木楼切割出的阴影,唰唰唰的扫地声,夜里被风吹散成一些特殊符号的灰烬……在他眼里都是精神的影像。他站在木楼上,看见祥树家渐渐苏醒,在朝阳下有一些害羞。夺补河从木楼的一侧流过,流过一座索桥和一座拱桥,淙淙的声音在开满野花的草滩呈现出七彩的光环。祥树家是一个神女,离雪山这样近,没有人有本事玷污她。小卖店还关着门窗,睡在木榻上的姑娘还没醒来,还在一个外族人无法猜度的梦中。说不一定木榻上不止睡着一个姑娘,也许是两个,或许更多。
上午,诗人离开祥树家之前,去了上面一个有草地有灌木林的宽敞的河谷。在路上,诗人碰见了租马的男孩,骑了男孩的马,并买了一条羌和鱼生吞下肚。诗人在白天才看清楚,男孩不是黑,是脏,像是从来不兴洗脸。男孩拉着马走,诗人骑在马上。男孩叫诗人多买几条他的羌和鱼,活的不方便带有风干的。他没有应他,心头对他产生了反感,琢磨起一个祥树家的孩子、一个自然之子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没上学?”他从马背上下来,问扶他的男孩。
“交不起学费。”男孩问答得很干脆。
“祥树家不是最富吗?家家都修了新木楼!”他看着面前粗糙的黑脸说。
“富的是富的,穷的还是穷的,背角湾湾里还是有很多老泥巴房子!”男孩说着,用一根黢黑的指头把诗人的视线领到了远处寨子背后的山边里。
越是往祥树家里面走,青色越是浓郁和纯粹,耕地没了,两岸全是草场和灌木丛,道路穿过灌木林和草地,越来越显得幽秘。诗人查过地图,里面原本还有一个寨子,叫刀切家,几年前都搬出去了。刀切家,一个寨子的名字,有着怎样意思?祥树家是“五兄弟”,有五兄弟落户的寨子,“刀切家”会不会是“ 两老挑”呢?或者是“接近雪山的地方”?
六月的绿,我不好描述它,它凭着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把山脉与河谷都染透了,那么新鲜,像画家刚放下笔,还没有收汗,每个笔触都还是潮湿的,弥散着草木的味道、山花的味道和雪溪的味道。六月的绿,祥树家的绿,正因了新鲜和上午阳光的映照,尚显得不够饱和,画家的笔正通过阳光、微风、溪流的声音以及诗人的呼吸在暗中调和。雪溪流过灌木丛,流过草滩,也是绿的,溪水中的石子儿也是绿的,溅起的浪花白过一瞬,还没落下便又变绿了。几树杜鹃花开在溪边,或粉或白,因为绿太广大太强势了,它们显得毫不起眼,更别说草滩上的小野菊了,它们那么小,人们的视线没接触到便给六月的绿融化了。
几年后,诗人再次来到祥树家,他身上的铁没了,构成他身体最核心的成分都是草本木本的纯天然的东西了。
也是夏天,但已经是八月了,绿明显地衰败了,呈现出干涩,青山像是蒙了尘。他坐在火塘边,看着叫索门藻的白马女人忙碌,吃着她烫的荞饼、她炒的莲花白、她煮的腊排骨和洋芋,他没有任何不消化的感觉。他可以消化祥树家的一切,祥树家已经消化了他。有一阵子,篝火还没燃旺,歌舞还没拉开的时候,他在索门藻家中的火塘里,提早变成了一颗巧克力,火力并不太大,他已经开始融化。开始是感觉到融化,慢慢地便看得见了,一滴一滴,呈咖啡色,从离火最近地地方开始化。他摸到了一个坑,有些烫手,里面没有骨头,更别说金属什么的了。
篝火燃大了,歌舞开始了,除开他都不是外人,不存在表演。没有祭祀的肃穆,也不及年节欢腾,但有种朴拙的真实的小尽欢,就像在做一个古老的乡间游戏。
他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后排的长木上,看着前面几排的白毡帽和白羽毛,也转过身去看散坐在墙根的白马女人和孩子的笑脸。那是一张张未加修饰的真实的脸,漂亮或者难看,干净或者稀脏,年轻或者衰老,都像是祥树家不同年岁的树皮、不同季节的草甸,给人一种不可分辨的美的感觉。
这天晚上,诗人没有喝酒,只尝了烤鸡,味道说不出的特别。曾经在这里抵达诗歌,诗歌是什么样子他还是不清楚。一片铁屑或者一颗被城市文明做硬的心,即使抵达了也无法融入,无法与诗歌达成一致。而今铁屑不存在了,心获得了它的自然属性,包括最真实的人性,诗人与祥树家再没有隔膜,祥树家的时间在他的感觉中再不是飞驰的,甚至也不是流淌的,而是一个湛蓝的多层次的宁静的海子。
小卖店还在,但生意不如先前好了,整晚上没看见几个人去买东西。记起睡在木榻上的姑娘,她或许还在唱歌,但很可能不再是个姑娘了。听说她是水牛家的人,他没有在人群中看见她。小卖店除了睡木榻的姑娘留下的好印象,它还是一个抵达诗歌的驿站,诗人买了酒喝,买了烟抽,便看见了彼岸,看见了肉体在清醒状态中看不见的东西。
从小卖店出来,穿过水泥路,走上一条灌木簇拥着木栅栏的小径,便可以抵达夺补河的岸边。木栅栏下面长着小野菊,像星星一般耀眼。
在祥树家的早晨睡醒,诗人有过一阵短暂而美好的自失: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是谁。记起之后,像是获得了一次新生。记起的这个自己,不同于了过去,不同于了昨夜睡前的那个人。睡觉的地方变了,海拔和纬度变了,空气和湿度变了,周围的人和植物的气味变了,他找回的自己也不同了。他睁开眼,从木窗照进来的阳光带给他的是陌生感而非喜感,他甚至感觉到了轻微的恐惧,像是到了别的星球。
站在木楼上四下看,景象与人事的确也是别的星球上的样子。土屋、木楼、水泥路、木栅栏和卡车,照上太阳酷似遗迹。近处的路远处的路,寨子内部的路外部的路,都不见有人走动。院坝当中夜里烤熄的柴火,黢黑一堆灰烬,看上去像是些炭化的麦粒。路上看不见野狗,也看不见牦牛,朝阳没了六月的绚烂,少了金质,多了粉白,只有房背上的炊烟和白花花奔流的夺补河还有些生气。被马步芳的匪兵洗劫过的祥树家在早晨的日照下是什么样子?
诗人从木楼下来,走在祥树家的内部,一个人和一个寨子,他感觉到了,他从自己跳出去看见了。一个人和一个寨子,构成了祥树家早晨的文明,构成了岷山深处早晨的人文景观。他静静的,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步子静静的,心跳静静的,没有什么抖动,没有什么脱落;祥树家也静静的,像遗迹,像刚刚失落的文明,听得见对面山上的杜鹃叫,听得见近处灌木林的鸟叫,也听得见溪流的声音。没有针掉在地上,但听得见阳光照在格桑花上的声音,露水从格桑花蒸发的声音。
他走出寨门,站在拱桥上看祥树家,看夺补河。祥树家散落在河与夺补河交汇口,沿河看进去,一眼就能看见雪山。矮一点的山巅雪化了,露出裸岩砾石,有种火星的荒芜。
祥树家是太美了,纯然而宁静,隐现在树木与万花丛中。五兄弟的寻找与选择也是天意。或许这些年旅游衰落的原因,不是什么硬件软件,而是一种自然神力的驱逐,神不让游客把可能破坏原始生态的东西带进来。
从拱桥回来的时候,诗人看见了狗和人,在洋芋地里。洋芋花已经开过,白羽毛一闪一闪,人在剥间种在洋芋里的莲花白,狗在栅栏里看一只蓝色的蝴蝶。
头天傍晚在铁索桥上碰见尼苏。听说是尼苏,他上前去问,真是尼苏。她走对岸种地回来,抱着一抱羊奶子,羊奶子红亮亮的,有青的枝叶掩映,她看上去像是神女。尼苏没穿裹裹裙,穿了件低领的开衫,没扣第一二颗纽扣,露出锁骨。
尼苏不接受采访,但却约见了诗人。祥树家直到上午九十点钟才醒来,像是头一夜整个喝醉了酒。他寻着巨幅广告画问到尼苏家院子里,先找到了尼苏的大儿子格波塔。在格波塔家的火塘里,他等到了尼苏。
他们谈了两个小时。她不接受采访,他还是采访了她,只是他的采访没有丝毫传媒的考量,直入人心人性。两个小时她没有把他大儿媳妇煮的一碗米粉吃完,中间还热过一次,加过两次汤。
跟尼苏在一起,祥树家退隐了,只单单两个人在问询、探询。他探询她的内心世界,她探询她忘却的个人史。这个年轻时传奇的白马美女,这个到过北京、与毛泽东有过一面之交的弱女子,这个到老都保持着白马人的纯真的老妪,坐在自己儿子家的火塘里,被诗人的探询触及到了内心,在从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啜泣,她一把鼻子一把泪的样子像个失恋的少女。今天她穿了裹裹裙,戴了毡帽,因为腰痛病擦药的原因,略微显得有点衣冠不整。
尼苏的个人史也是家族史、民族史。时代像飓风,人是无法抵挡的,人只有尽可能地保存人性。尼苏就是一个活的人性保险箱,此刻她通过语言、眼泪、啜泣和肢体打开了保险箱,在诗人面前呈现出了她珍藏的扭曲的人性。
尼苏是祥树家之花,也是祥树家的远方,但她只适应旧时纯然的祥树家,她少女时候的祥树家,今天的祥树家不仅与她起了隔膜,而且还伤害到了她。
尼苏绽放过,可惜绽放的时候,她没有足够的意识,自己也不能主控,包括她的爱情与婚姻。她到过远方,但并不是受制于自己的内驱力,而是受制于时代的外力,远方并不是她想要去的。
诗人从尼苏家院子往出走,看见了挂在老房子当头的犁和二牛抬扛的扛,产生了一种想法:要是他能赶上尼苏的年代,他愿意为尼苏来到祥树家,跟尼苏在祥树家呆一辈子。诗人的这个想法不是浪漫,更不是空隙来风;诗人是到过远方的,很多的远方,他在物欲膨胀的城市住了很多年,明白把身体安置在哪儿把灵魂安置在哪儿。
这个想法热烘烘的,像一个刚刚从火塘灰里掏出的烧洋芋,散发着原香。诗人穿过寨子,来到篱栅尽头的夺补河边,思量着祥树家的时间是如何把一个民国少女变成今天的白马老妪的;他觉得除了时间在起作用,很多冲击、溶解到时间里的东西也在起作用,土改、伐木、包办婚姻、与毛的一次握手、妇女主任的职务……都做了岁月的添加剂。
从上游往下看夺补河,没有河滩,穿过灌木再流入灌木,清澈而丰盈的雪水卷着细浪,潺潺声、淙淙声给予临近晌午的时间深远的寂寞。他觉得尼苏便是在这条河里老去的,从刀切家下水,到蛇如家上岸。就这个想象的意义来说,尼苏又是幸运的,她的时间之河虽然有过泛滥,有过决堤或小小的改道,但相比更多的人近五十年的遭遇,她还不算最不幸的,看看灌木和芦苇掩映的雪溪就知道了,看看她抱一抱带枝叶的羊奶子就知道了——一个七十三岁的女人,身体里还住着个少女。
诗人这一次离开祥树家,便没有再去过。他时不时会梦见祥树家,梦见的第二天,祥树家便会在他的意识与文字中出现,溪流、草滩、小野菊、雪山,以及洋芋花和荞麦花,还有住在尼苏身体的少女和睡在小卖店木榻上的白马姑娘,它们像阴影构成了他生命中最边缘也是最美的部分。然而,他不曾写一首诗,不管是为曾经去过的祥树家,还是为梦里的祥树家。相比语言,诗人更相信直觉,直觉是一种无间的涵盖了细节的抵达,而语言只是直觉长出的青草和灌木。
听说夺补河分段截流了,水牛家被电站的水库淹没了,尾水只关起扒西家,诗人感到痛心的同时,又为祥树家感到幸运。
得知九环线改道了,经过了祥树家,从刀切家钻隧道直通九寨沟,诗人便觉得祥树家的幸运也是短暂的,并预感到这个溶解过他生命中的铁屑的青色寨子,很快就会被现代物欲所吞噬。
他还是想写一首诗,写一个诗人的祥树家,他只是害怕自己的预感。如果悲剧是理性的,他会去写,他也知道该写什么、怎样写,但是祥树家的悲剧是感性的、直觉的,坍塌不像是古希腊发生在遥远的时间的废墟,而是时时都发生在他的想象和他的内心,无数条破裂的丝缝从祥树家延伸至他的灵肉,构成了一只出血的毒蜘蛛。
他没有带回的有白马人的物件:裹裹裙、白毡帽、野鸡翎、花腰带,或者被祥树家的人叫着“曹盖”的木头面具。他害怕它们成为遗物,害怕看见遗物。
2014年1月23日于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