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笔者统计,巴色每一排都有30个左右的图像符号,总共有180个左右。在一根长不过一尺多的木棍上竟然包含着数量如此众多,内容如此丰富的图纹,实在令人惊叹。包括他们所塑造的人、神、鬼世界,居住的自然环境,以及生活中常用的工具(箭)、饲养的家畜、打猎的对象(熊、虎),还有想象中的龙,等等,从而构建起一个内容丰富完整、层次多样的远古时期白马人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
具体分析这些图纹可以得出这样一些结论:首先,巴色既受到苯教思想的影响又体现出白马地域宗教文化的特征。其次,从图纹来分析,巴色中的鬼多与植物相关联,如躺下的人身上长出一棵树就表示鬼被打死了;阎王的形象是两个动物顶着一棵树,树颠是一个鸡头;动物背上驮着一棵树就表明鬼正在变化。人、动物与植物之间相互转化的这种自然现象正好体现出白马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态度,以及认为生命不会消失而是能相互转化的生死观念。第三,巴色中鸡的形象鲜明。图纹中多次出现鸡,还分公鸡和母鸡,造型夸张而又生动,甚至阎王头部就是一个鸡头,这也说明鸡在白马人宗教中的地位相当重要,与白马人头插白鸡毛以及神话传说中鸡曾救过这个民族的故事相呼应。白马人每年祭祀山神或土地神神时,在成排的朵玛中间都要插上一只较其他朵玛要大出两三倍用剪纸做的朵玛鸡作为主贡品。第四,与朵玛班丹和达巴法棍相比较,三者都将人骑动物图像称为神,一种说法是人骑动物代表天神;还有一种说法来自苯教教义,人死后要骑上马才能跨过许多沟沟坎坎,到达祖先居住的地方。另外,三者都有蛙、蛇图纹,表明生殖崇拜和性崇拜观念在原始宗教中是普遍存在的。白马人还认为土地神最爱变成青蛙和蛇,白马人的土地神本身就是人首蛇身图纹也可以成为佐证。另外,“箭”纹也多次出现,箭既是一种武器,在苯教中,箭还可以用来占卜,后来演变成能驱邪镇鬼的朵玛符号。第五,白马道士塔若的巴色上有四个动物头人身的图纹,他们手舞足蹈、动作夸张,好似头戴面具起舞的人,笔者推测可能是白马早期的面具傩舞在巴色上的反映,白马藏族的面具舞应该在巴色形成之初就已经存在。由此可见,白马地区在接受苯教思想和朵玛班丹法器后,又逐渐融入白马本土原始宗教思想和图纹,最终发展形成具有白马地域宗教文化特点的巴色法器。
2.巴色的宗教祭祀功能
巴色作为白马道士最重要的法器之一,具有祭祀祖先、神鬼,驱魔镇邪的功能。巴色还被白马道士称为“师傅”,说没有巴色就没有办法做法事,每次做法事时都是先用巴色印制朵玛贡品,再念经书;在跳朝盖过程中,也是往往跳上一段时间就扔一个朵玛,分别向东西南北几个不同方向扔,表明将不同方位的鬼都撵走了,此时朵玛又成为打鬼的法器。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白马道士为病人念经驱魔时,当白马道士念上一段时间经文后就会扔掉一个朵玛,被扔掉的朵玛就表示将病人身上的邪气撵走了。可见,巴色既是一个工具,更重要的是,它是联系沟通道士与神鬼之间的纽带和法器。
巴色不仅可以直接用来印制朵玛面偶,用作法事,还可以做为具有祭祀功能的剪纸表现的图样,以剪纸的方式来承载保佑平安,发挥驱鬼镇邪的功用。如敬山神制作的剪纸组合体“偶”又称 “霞道”,就是参照巴色上的图纹符号来制作的。另外,依照巴色上的动物形象剪纸贴在牲畜圈上,可保家畜兴旺健康。这类剪纸内容往往由三部分组成,上部是各种牛、羊、鸡图样反复出现,中下部分就是以圆花图案为基础的二方连续图样(圆花被认为是象征水草丰茂,牛羊有足够的食物),最下面一排是一些几何图形。
白马人对待巴色的态度更多不是追求审美需求,而是出于一种求生、求平安的现实功利目的,巴色成为联系神、人、鬼的工具,通过它以获得更多的现实利益。
3.巴色的传承演变
巴色与经书的结合使用,是贯注在祭祀活动过程中的灵魂,而跳朝盖是将这种精神物态化,是载体,是对宗教精神的演绎。白马藏族虽受到苯教宗教思想的影响,接受了苯教的经书、法器,以及部分宗教仪规,但却没有白马人出家当喇嘛,没有稳定下来的寺庙(很久以前曾有过白马人出家当喇嘛,白马地区也曾出现过喇嘛庙,但后来都消失了),说明当时强大的吐蕃政权并未真正统治白马藏区(从曾维益《唐代吐蕃东进 龙州未被占领》一文中可以得到佐证。此文收于《白马藏族研究文集》一书),但随军而来的苯教僧人深入到白马地区传教也符合宗教需要传播的自然规律,但由于缺乏政权统治的支撑,这种传教是无法持续、是不能彻底的。因此,白马人在吸收部分苯教观念的情况下,仍保持了本部落传统的原始宗教活动,并将二者逐渐融合。再加上中央政权在平武长期设有地方政权机构,内地的道教也随之发展渗透到白马地区,对白马原始宗教也产生了影响(白马巫师自称道士就是一例),从而发展成为今天所能见到的白马宗教祭祀活动现状。虽然受到汉藏两大文化体系的影响,但白马人仍完整保存了自身的原始宗教信仰并流传下来。
白马沟里最大的寨子呃里寨的道士塔若,是目前能读藏文经书的仅有的几个人之一,我曾经采访过他,他说只能读懂很少部分经文的意思,绝大部分经文只会拼读,但不明白其中意思,这一现象也间接反映了苯教或藏传佛教未能对白马藏区形成持续有效影响,以至后来专门从事宗教祭祀的白马道士在缺乏藏文化母体文化滋养的情况下,导致已传入白马地区的苯教文化在一代代白马道士的传承过程中不断消亡、流失、遗忘,以至于出现文化传承上的误差和错误,这也体现在对经书的誊写上和巴色中藏文字体的照猫画虎似的误抄误刻,甚至刻错,其自身仍浑然不觉(笔者曾向若而盖和阿坝县的苯教寺院高僧请教过巴色上的藏文,他们都说那些文字刻错了,根据他们推测,那些藏文的意思大概是献给某某山神或某某神的意思,这和白马道士对这些藏文的解释基本相同。这种误抄误刻,甚至刻错的情况在藏族的玛尼石刻中也时有出现,一些刻字工甚至不认识藏文,照着稿子刻有时就会出差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藏文文字符号的使用没有必需感,不仅在生活中,即使祭祀中也是如此,藏文在白马人日常生活中并不通用,甚至无关紧要,与白马人现实生活失去关联性。也正因为语言的障碍,白马人无法与藏区宗教保持顺畅交流的情况下,使得白马人的原始宗教得以顺利保存下来。就从巴色来说,更大可能性是原始苯教仪式在白马藏区得到较好保存流传。
三、巴色的造型审美
白马人的宗教艺术观在巴色法器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一尺多长、不足方寸宽的木棍上,雕刻下一个个造型生动、狞历粗犷的图像符号,充分涵盖了白马人的生活世界和宗教领域,也充分展现出白马人的宗教艺术审美观。
1.雕刻技法浅析
刀刻木石是原始时期人类就普遍采用的一种记事手段,雕刻也伴随着人类的成长并发展演化为民间艺术中的一大门类。在白马地区并没有专门的雕刻艺人,多是一些民间艺人在生产闲暇之余做一些木雕,有的连师傅都没有,全靠自学,工具也相当简陋。而平武白马地区的雕刻艺术主要体现在木刻面具和巴色法器的雕刻。刻工们在雕刻巴色时对木料的使用很是讲究,多选用杜鹃木,杜鹃木木质紧密,坚实细腻,经高度抛光后适合精雕细刻,又有不变形、不开裂、耐磨损的特点。待木质干透后,将其加工成一尺多长的六面体木棍,再依照以前的巴色图样将稿子画在木棍上,然后用极简易的刻刀,顺着图样的线纹开始雕刻,一律采用阴刻手法,用刀讲究起伏顿挫,轻重缓急,而且刀法简练,敢于创新,却又意想不到的保留了巴色图文那古朴、稚拙的艺术特点和巴色的原始面貌。雕刻师傅在雕刻过程中,既不能删改,也不能重复刻画,因此要能沉心静气,挥刀向木时手腕与刻刀要能和谐配合,雕刻的线条感肯定而又明确,形象简练而又生动。
2.巴色造型的形式美
巴色造型与白马人尊崇“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信仰始终相吻合,既是白马人宗教观的载体,又是对各种祭祀活动的具体阐释,在不同的祭祀场合使用哪些巴色的图文符号,都是有严格讲究,这种宗教观念和习俗的稳定性使得巴色能始终保持其原始的符号体系和稳定的图文造型,这也是我们今天仍能从巴色图纹造型上感受到那古朴稚拙、简洁精炼而又厚重的审美感,被那一个个生猛而又充满动感的人物、动物造型所震撼、所激动。那些图纹形象或具象或抽象,各具情态,生动有趣,将符号的宗教性与图形的趣味性都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同时又便于携带,方便使用,将其实用性也充分融合进来,在那不足方寸大的一个个图像里涌动着原始的粗犷和狞历,流露出原初的生命活力和喷涌的激情。
当然,巴色的产生并不是刻工们表现个人审美观念的艺术作品,而是从内容到形式都已受着白马人原始宗教观的影响和宗教仪式的制约,一些图文形象虽然怪诞夸张、神秘悠远,但在刻工们的刀下也不能主观臆造,而是有确定的图像图纹范本,他们的创造性十分明确,就为了现实的功用,这也是历经岁月长河我们还能见到巴色法器的内在动因,也才能感受到那一个个生动的图纹,这也是白马人祖祖辈辈沉淀下来的艺术模式和审美理想。
巴色图纹的造型方式多样,既有大小、曲直、方圆的对比协调,又有意向化的表现和抽象几何纹的结合,穿插的间隔符号使得一个个的图纹在紧凑排列的过程中还能产生出节奏感、韵律感。
巴色那一个个激情涌动、强烈而又奔放的图纹形象与白马人的宗教、生活息息相关,在实现其宗教祭祀功能和现实社会需求的同时又以其造型的简练概括、古拙率真,刀法的凌厉、畅快和所承载的深厚文化内涵而具有审美的愉悦感。
四、结 语
巴色以其简练概括的造型、生动传神而又丰富多样的图象将宗教性、实用性与趣味性做了完美结合,巴色的演变与发展对建构白马人的宗教观念、信仰体系和仪式活动发挥了重要作用。
注释
①凌立,拉都.吉祥密码(下)[M],山月文化有限公司,2007年7月.P79
②杨学政,萧霁虹.苯教文化之旅[M],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三月修订.p42
参考文献
[1] 杨学政,萧霁虹.苯教文化之旅[M],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三月修订.
[2] 凌立,拉都.吉祥密码(下)[M],山月文化有限公司,2007年7月.
[3] 石硕.藏彝走廊:文明起源与民族源流[M],四川出版集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10.
[4] 曾维益.白马藏族研究文集[M],四川省民族研究所,2002年7月.
作者简介:冯作辉,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副教授,白马人文化艺术研究中心主任